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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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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待說話的兩人前後腳離了蕁園。

衛曜才帶著沈靈姝從旁邊藏身的假山暗處出來。

衛曜收下了香囊。遂囑咐沈靈姝原路折返回宮宴, 且不許再亂跑。

小女娘笑容蘊甜,應答得快。

輕快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衛曜的視線中。

衛曜盯著人的背影離開, 才轉身繼續巡邏。香囊在掌心一寸寸緩慢摩挲, 衛曜的腳步卻是一頓。

沈靈姝會這麽乖乖回宴席去嗎?

衛曜沈了眼。

轉回了身。

尋著沈靈姝離開的方向大步跟去。

果然。

女娘一路沾花撚草, 和提燈的宦官嘮了一路, 又偶遇了宮婢聊了兩句, 最後又駐足聽著宮宴傳來的舞樂曲哼唱, 路過了梅園踮腳摘宮墻的梅花枝……

完全沒有折返回宴的跡象。

衛曜:“……”

衛曜正待出去。

忽側耳聽見踏雪聲。

於是眼一深, 隱回暗處。

踏入梅園的是王家三郎王瑾。

沈靈姝似嚇了跳, 攀枝的手一松,踮腳沒能摘到梅花枝,倒是被枝上的雪落得滿頭滿臉。

“沈娘子好雅興。”王瑾負手看了會,“沈娘子可也是覺宮宴無趣, 出來透氣走走?”

沈靈姝掃著頭上和衣裳雪。見是王瑾,敷衍, “是啊, 年年如此, 年年聽曲年年新。”

這是說無趣還是有趣?

王瑾笑, 又問。“沈娘子覺得, 哪支曲子合心?”

“《霓裳羽衣曲》年年有, 舞姿輕盈猶憐, 《太平樂》絲竹繞音, 淒婉動人……不如《秦王破陣曲》撼玉雄渾, 深得我意。”

王瑾含笑聽著, 眉一輕擡。“《秦王破陣曲》?好曲名,沈娘子在何處聽的?”

“年年宮宴……”沈靈姝嘴中的話卡在喉處。猛然想起, 《秦王破陣曲》是新朝衛曜宮宴才有的曲目。晉朝的宮宴從未有過。

沈靈姝很快就反應過來,莞爾一笑。“偶爾坊間聽過的曲目,印象至深,倒真讓人難忘。”

沈靈姝這廂解釋混過了不在意的王瑾。

而暗處盯梢的衛曜卻緩緩蹙了眉。

*

宮宴中多多少少有人離席。

王瑾便是其中之一。

年年重樣的樂曲已沒多少新意。倒叫人聽了困頓乏味。

王瑾走到梅園,碰巧見一身珠翠釵鈿,朱紅織錦披風的女娘正在踮腳摘宮墻垂下的梅花。

“……”

如此閑情逸致,王瑾腦海中不知怎的便聯想到了,前段日子在茶樓碰見的,扮著男相,貓手貓腳躲避在其他郎君身後的女娘。

莫不是沈家娘子?

走近一瞧。

正是。

王瑾有一瞬間對人有了幾分興致。

“《秦王破陣曲》。”王瑾細細斟酌,“好曲名,倘若有閑,倒是想請沈娘子指路共賞。”

沈靈姝:“我想起來了,是在夢裏聽的。”

如此迅速回絕。王瑾眼中笑意卻更深。

沈靈姝不太待見王家人。尤其眼前這人長得還三分蛇相。一身深青勁裝,越看越像。沈靈姝最懼蛇蟲。應付幾句,便想離開。

王瑾卻豈會讓人輕易便走。踱步到了宮墻邊,伸手折了梅花枝。

“沈娘子想要梅花枝?”

沈靈姝淺笑搖頭。“不想要。”

“某與沈娘子本該有段姻緣。可惜了。”王瑾還是將梅花枝折了下來,“沈娘子與某應有些誤會。某待房中人極好,只要沈娘子與我一心,沈娘子要的便是天上月,某也能為沈娘子折下來。”

王瑾忽然提及了之前的提親一事。

沈靈姝心頭作白眼:“那王公子,便折折月亮下來,讓我開眼瞧瞧?”

王瑾笑:“只是個譬喻。”

沈靈姝:“是誇海口。我阿耶說,大話說多了的,走夜路要小心。因為鬼話連篇,保不準就被夜行的小鬼誤以為是同道人一起帶地府去。”

“王公子,回去的路小心行。”沈靈姝半分不領情。也沒接人手中的梅花枝。“失陪了。”

見沈靈姝要離開,王瑾也沒再阻,負手摩挲身後的梅花枝,唇邊涼薄笑意。“有意思。”

沈靈姝剛要踏出梅園。

忽見一宮仆驚慌失措出現在宮廊上,邊踉踉蹌蹌地跑邊喊:“快,快來人啊……死、死人了……”

兩處宴席隨著這一聲驚破黑夜的叫聲。變得混雜起來。

慈延宮蓮池一宮婢溺亡。發現的是個提燈宮仆。

溺亡的宮婢是姜貴妃的婢女彩雲。

眾人到時。

姜貴妃撲埋在晉皇帝懷中,失聲哭咽,悲痛欲絕。

晉皇後則一臉凝重地站在晉皇帝身旁。

金吾衛和禁軍包圍了整個蓮池和兩處宮宴的出入口。

發現死的是個婢仆,世家朝官們掃眼了幾下,沒什麽興致。

姜貴妃還在抽泣。“……彩雲撿到了不知誰落下的珠釵子拿來尋我,妾本是猜想怕是哪個夫人女娘無意落下了,若是珍貴之物丟了怕是要著急。便差遣了彩雲去慈延宮詢問宴處有無女娘離席丟了東西……”

“誰知,誰知……彩雲竟遭此不幸,是妾沒能護住人……”姜貴妃雙肩不止顫動,捂面失聲,“主上,彩雲是陪了妾十餘年的婢女……是妾身至親,主上做主……”

姜貴妃哭得楚楚動人,惹得晉老皇帝更是憐愛。

晉皇帝渾濁的眼掃向晉皇後,“愛妃說的此事當真?”

女眷那邊的宴席是交由晉皇後操辦的。雖後宮事已幾乎都由姜貴妃操持。但元日宮宴大事,因姜貴妃名義上也只是貴妃。為不惹事端,明面還是交給了皇後來操辦。

晉皇後垂眼:“是,聖人,姜妹妹確實差遣了宮婢來問詢。”

但——

晉皇後以為是姜貴妃故意差遣心腹婢女在其他貴婦女眷面前炫耀自己的得勢,嘲諷她的落敗。再加上彩雲作為姜貴妃的隨身婢女,仗主子勢囂張跋扈,處處落臉她的婢子。已經不是一兩回了。

如今宮宴大事,她好不容易能操持一回。卻仍舊要被一個婢女甩面子裏子?

晉皇後不能容忍,當場便喝了宮仆將彩雲趕了出去。

但誰也沒想到——

彩雲竟然就死在了慈延宮的蓮池裏。

晉皇帝:“彩雲問得如何?問了何事?可處理妥當?”

晉皇後面色更加發白,低垂首。“妾……”

晉皇帝見晉皇後這幅模樣,心中已經明了。晉皇後嫉心強,見是姜貴妃的人,怕是直接就給趕了出去。但晉皇後是王家長女。而嫡親弟弟王賈此刻也在宮中。

晉皇帝不會發難。但臉色鐵青得難看。

姜貴妃在晉皇帝懷中輕啜。“……姐姐,那席上可有女娘離了位席?”

“彩雲死了,珠釵也不見。”姜貴妃傷心地擦著淚,一字一字緩緩說。

晉皇後臉色不虞。“妹妹的意思,倒是懷疑上本宮宴席上的女眷了?”

“妹妹怎敢。”姜貴妃垂淚。

晉皇後恨意咬唇。“吾不曾見過彩雲說的珠釵。人死了,說不定就是掉池子裏。妹妹這麽關心,就把池子水抽幹,好好尋尋得了!吾席上的女眷,暢談相歡,沒有一人離席位……”

“秉聖上,民女知道……”人群中,沈靜姝卻忽然走上前來。欠身,低眼垂眉。“家姐曾離席過……但民女相信家姐不可能會殘害宮婢,因念想珠釵或許是家姐珍愛之物,所以才出言……望聖上明察。”

沈夫人面色大變。慌忙出位。“聖人,小女只是出席解手,更是與宮婢不曾相識,無仇無怨,絕無可能殺人。”

隨後又回身斥責沈靜姝。“你連珠釵什麽樣子都未瞧見過,怎能說是靈姝之物!”

沈濟也行到了前頭,沈臉跪地,“聖上明察!”

晉皇後袖中手攏攥緊。

“沈愛卿快快起來。”晉皇帝忙要扶人,“朕信不會是愛卿之女。”畢竟沈濟的閨女晉皇帝也聽聞,甚至有意許配給太子。

晉皇帝往周旁巡視。“不過,沈愛卿的千金……現在人在何處?”

沈靈姝和王瑾到蓮池時,正好是沈靜姝出來指認沈靈姝離席。

沈靈姝在門口聽見晉皇帝詢問,楞了下,忙撥開人群朝前。“讓讓——”

“秉聖人。”王瑾在身後卻忽然開口。冽冽聲音,氣沈丹田。一下便蓋過了眾旁嘈聲。人群聞聲讓開了一條道。

王瑾行步上前,走到了沈靈姝旁邊停了下來。面上掛笑。手中還拿著枝梅花枝,枝上存著殘雪。梅花紅得極艷。“沈娘子一直與我在梅園。我們也是聽了宮仆的呼喊聲,才趕了過來。某能佐證,沈娘子一直與我在一處,絕無作案的可能。”

後頭入口處的眾人確實是看見兩人一前一後,沒有間隙地同時進來。

只不過——

孤男寡女,共處梅園?

一個王家,一個沈家。

不是傳王家前不久上門提親還被沈家給推辭拒了嗎?結果王家郎君和沈家娘子竟獨處一塊?這是什麽情況?

沈濟和沈夫人的臉頓失血色。

晉皇帝和晉皇後眼中探究之意深邃。

王家這邊臉色最為精彩。王國公王賈甚至暗中頷首,眼中皆是讚許欣慰。站旁邊的王家大郎王聿面色卻是不悅。

沈靜姝訝異兩人的同時出現,袖中的手抓緊,咬緊了唇。

姜貴妃悄然擡眸起。

“你便是沈家大娘子?”她撚著帕子一角,輕拭眼角。眸中沈暈淚光,似散發著幽綠的光。細細打量著沈靈姝。

美人含淚,即便已是徐娘年紀,卻也楚楚動人。

沈靈姝也在細看著“太後”。上輩子沈靈姝見到“太後”時,姜貴妃在亂世之中存生下來,已是半鬢白發。面容莊嚴,但看得出年輕時候的美人之姿。

而此刻直面較為年輕一些的“太後”,才發覺人眉眼滿是異域風情,玉面朱唇,氣貴勢艷,貌美得極具攻擊力。

沈靈姝又想到了在蕁園假山後偷聽到的事。

印象中的太後,信佛吃齋,裝扮總是雅素,但一直和皇上並不親近。大抵是因為兩人時隔了二十餘年才相認。

除卻了老是規矩束縛沈靈姝,總體來說並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人。

沈靈姝頷首,回話。“回娘娘,小女便是。”

“你一整個晚上一直都同王家三郎在一塊?”姜貴妃審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悠悠詢問。

眾人的目光都朝看了過來。

沈靈姝咬緊牙。

若是現在說是,就相當於對全長安承認了兩人私下有交情。以後再難說清。

王瑾負手笑而不語。

沈靈姝深呼一口氣:“回娘娘,只是偶然遇見,閑聊一二。”

“你為何離席?”

“人之三急。”

“倒是個實誠的。”姜貴妃淺笑,看向王瑾,“看來小郎君有意維護,小娘子無情領呢。”

王瑾:“癡子之心,讓娘娘見笑。”

這會,林君熙也尋來了兄長,掃開了人群上前來。

“回聖上,娘娘。離席位的不止靈姝一人,民女、劉家娘子、方家娘子……我們等也曾結伴離席。”

林君琢:“女子珠釵,不一定便是女眷所有。也能是其他朝官郎君存之。聖人細察!”

林祭酒看見自己兩個侄子侄女,不慌不忙上前。“侄兒侄女貪杯,聖上莫怪。此事怎能用‘離席’論定殺人,乃是荒唐。聖上還望速速交給刑部,還解貴妃娘娘失親之苦。”

一霎之間。

出位告解自己離席的,證明的,說疑惑的……人數眾多。明裏暗裏卻都在為著沈靈姝說好話。其中王林兩家之人顯目。

姜貴妃心頭一聲嗤笑,之前便聽聞過長安第一貴女沈家娘子的這一名號。如今見識,這一名頭也不是隨隨便便就來的啊。確有點本事呢。

姜貴妃出聲:“吾怎麽會懷疑諸位,好好一個元日,讓諸位不盡興,是我錯處。若是有丟物者,來我這兒,看著我可憐的婢女彩雲的面上,定會幫爾等尋。”

晉皇帝:“此事交給刑部查,都散了。”

宮宴的插曲便這麽結束。

男女賓散回各自的宴席。

沈靈姝想要去尋君熙。中途目視上了自家阿耶嚴肅的目光,縮了縮脖子。老實在阿娘的看管中待著。

沈夫人冷冷的視線停在沈靜姝身上。說不出是怒還是失望。轉開了眼。

宮宴到了子時就散了。

各朝官領攜家眷回坊。

因宮中死了人。後頭的宮宴,所有人皆心不在焉。

*

沈靈姝回到了府。

雖然知道免不了面對阿耶的訓斥。

但沈濟的怒火卻是平生來最大的一次。

“沈靈姝,跪下!”進了正屋,沈濟轉身,一聲怒斥。“你什麽時候和王家三郎扯上關系!”

“被波及進殺人案還不夠,還卷出了和王家有私情!怪不得王家會上門提親,沈靈姝!你眼底頭還有沒有我這個阿耶!你視沈家家訓為何物!我們沈府行的正坐得穩,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絕不能與反賊來往!”

“沒有,阿耶,我沒有。”沈靈姝何曾被阿耶這麽怒吼過,委屈至極。乖乖跪在堂下,雙眸含滿了眼淚。“我和王家三郎一點關系也沒有……我都沒見過他幾面……是他自己過來和我說話的……”

元日的雪下得大而仿徨。

沈靈姝跪在堂下。頭頂有檐擋雪,膝蓋卻被浸潤了寒氣的地面刺冷地疼。

廊檐下的燈籠散著明暖的光。

沈夫人厲聲:“沈濟,你要罰大娘幹脆連我也一起打罵得了!”

“胡鬧!都胡鬧!靈姝這番無法無天,便是被你寵壞的!”沈濟大怒,“拉開夫人,上家法!”

“誰敢!”沈夫人呵斥,“大娘只是離個席座解手,便被懷疑殺人兇犯,成了她的錯了嗎!二娘不管不顧,當著聖人面推大娘出來,她是何居心!她便不必罰!?”

沈靜姝此刻正站在廊檐下,靜靜地看著堂下的母女兩,嘴角勾著冷笑。

待眾人望向自己,冷笑化為了淒白的苦笑。“夫人……靜姝以為珠釵是阿姐的東西……罷了,阿耶你也罰我吧,如果能讓夫人和阿姐心頭舒坦……靜姝確實做錯了,不該如實告知聖人實情……是二娘的錯……”

“二娘!”柳姨娘聞訊已經趕來了,還不知事情原委,卻是一嗓門嚎啕。“家主,二娘體弱她怎麽能受得了家法……我們二娘自幼乖巧,不爭不搶,她做錯了什麽……”

沈濟沈氣。“二娘沒做錯,只是如實稟之。無錯。”

沈靜姝抽泣著被柳姨娘和其他家仆拉扶到一旁。

沈濟沈臉囑咐:“拿家法。”“把夫人拉開。”

沈夫人怒目:“沈濟!你敢!”

沈濟:“今日大娘敢和王家人勾聯在一起!明日整個長安就能說沈家不知檢點,狼子野心!沈靈姝,你捫心問問,你對得起你的叔兄祖輩,對得起他們錚錚鐵骨傳承守護下來的沈家的世代聲譽嗎!你要讓以後的沈家世世代代的子孫都被戳著脊梁罵為反賊嗎!”

沈靈姝手背擦了下眼,淚珠成串,哽咽不成聲。輕推開沈夫人的手:“阿娘,你先離開……靈姝確實做錯了,阿娘,你不要哭……”

管事忠叔端來了“家法竹棍”。

沈濟取過。竹棍輕細,在空中揮舞,劃出來的痕如同竹鞭一般。

“沈靈姝,你可知錯!”

“女兒知錯。”

“錯何處?!”

“不該和王家人不避嫌,不該罔顧耶娘的苦心,不該不聽話亂跑……”

“伸出手!”

元日大雪紛紛,女娘跪得刺骨寒,咬牙伸出了已凍僵的雙手。攤平了,伸開掌心,朝上。

竹棍在空中發出泠泠破空聲。

“這一鞭,是懲你目無家訓,罔顧沈府世代先靈!”

“這一鞭,是你無知無畏,生事頑戾!”

“這一鞭……”

沈靜姝眸中含笑,在檐廊下看著竹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沈靈姝的掌心。

皮開肉綻之聲。

以往怕疼的女娘,卻一聲不吭,甚至沒有一下是蜷縮回手去。只是脊背挺得直直的。

眼淚成串地掉,卻沒有喊痛喊停一句。

沈夫人由著婢女扶持,背過了身去,早已淚流滿面。

旁邊的春桃和雲月看得心疼,泣不成聲,咬緊了牙關。

福允更是直接嗚嗚哭出了聲來,被管事忠叔拍了個腦門,才知道捂住嘴。

抽了足足二十下。沈濟才放下了家法。

沈靈姝的嘴唇已咬破。口水吞咽進去,帶著鐵銹的腥味。雙頰慘白,杏眸紅通,沒有知覺的雙手更是連放下都艱難。

沈夫人難掩悲痛,要走向女兒,直起身卻一下昏了過去。

*

宮宴結束後的皇宮。

宮人收拾著蓮池裏的屍首。

晉皇後在宮宴散後,被晉皇帝斥責不成事,徹底奪了後宮中僅剩的權。

姜貴妃則在自己的宮中接見了遠道而來的表侄兒。

今年元日的宮宴,關東司馬氏只來了一個孫輩。送了幾箱子說是珍貴的藥材做賀禮。因姜貴妃剛失了心腹宮婢,而表侄又是人沾親帶故的外家人,遂晉皇帝破許了男子入後妃寢宮的規矩。留二人敘舊。

紫金香爐熏著暖香。

屏退了兩方宮婢。

司馬蛟為姜貴妃捏著皙白的腳。

情難自已落下一串串吻,卻被腳的主人輕踹開。

“男宴那邊查得如何?”姜貴妃輕給自己搖著蒲扇,香風襲入男子的鼻間,司馬蛟匍匐朝前,一雙癡眼直直望著美人榻上的美人。

“表姑,我查了,宮宴時,光離席的就有不少,王林兩家都有……”

姜貴妃認定兩人的竊語私話已被人聽去了。當時假山後便是有人。

當時兩人私談的位置是蕁園。

離開辦女眷宴席的慈延宮較近。再加上當時查看假山時,姜貴妃聞到一兩絲若有若無的女香。猜測是女眷偷聽到的可能性大。

但男眷那邊也存了心眼讓表侄去調查。

女眷這邊,因為是晉皇後的操辦的宮宴。晉皇後甚至排擠了她出名單,不許姜貴妃出入。

姜貴妃若是去詢,有點困處。實際上也確實如此,晉皇後忌憚她忌憚得很。聽著彩雲回來氣沖沖地回稟晉皇後竟派人趕了她出來。

姜貴妃也早有所料。

於是只能另尋下策。

女眷離席的不知真真假假,共有六位。

司馬蛟細細嗅吻著姜貴妃執拿著扇柄的手。卻遭人欲拒還休一般推拉開。

“表姑是懷疑沈家那個娘子?”當時司馬蛟也在場,而彩雲,便是他推下池子的。

這麽做,只是為了從晉皇後那裏得知女眷宴上誰離了席位。

“有沒有可能是其他宮婢?”

“宮婢可不會不知規矩。”姜貴妃輕撓著男子的下巴,眸子含笑,似在細思著什麽。

因為蕁園是被禁止入內。前幾年,死了晉皇帝珍愛的一個妃子。晉皇帝悲憤,將那裏封為禁地。所有人都不得入內。只有晉皇帝偶爾會進去緬懷思念。所以姜貴妃才會選擇在那裏和司馬蛟見面。

只有宮外人,才會誤闖進去。

司馬蛟握住了姜貴妃拿著蒲扇的手,纏綿撫揉著。眼神卻狠毒。“表姑,那我去解決了她。”

姜貴妃笑出了聲。笑了一會。抽回了手。只留了蒲扇在人手上。

“你是沒有瞧見,沈家的姑娘只是遭懷疑而已。千人求情的景象麽?”

姜貴妃笑罷,眼神柔嫵。“她還不能動。”

“暫且,留著她命兒。”

*

沈靈姝挨了頓家法。

這不知是時隔多少年再挨家法。

沈靈姝都沒有那竹棍打人的印象了,沒成想,打下來卻是鉆骨疼。後勁之大,甚至能喚起小時候挨罰的記憶。

沈靈姝回了房。

一眼就看見窗檐下鳥籠被動過。

“娘子。”春桃正攙扶著娘子,忽見人撒開她的手,自己一瘸一拐往著窗檐走去。

沈靈姝走近了,發現鳥籠中的米和水皆被動過。沈靈姝一喜,又看見鳥籠裏放著一小朵玉蘭花。

是沈靈姝最喜歡的花。

不用想,一定是灰鴿子銜來的。

“娘子,仆給你上藥。”

春桃紅著眼和鼻子,“家主太狠心了。他怎麽能下得去手……”

“阿耶沒做錯。別哭,我還沒哭呢。”

“胡說,娘子眼皮都是腫的。”春桃毫不留情拆穿。

沈靈姝:“……”

沈靈姝想要將籠子的花拿出來。但是家法棍的後勁上來後,兩手腫脹發紅,根本動彈不得。更別說從鳥籠中伸進去拿東西。

於是春桃幫人取了出來。

春桃一直不明白娘子為何要在窗檐下掛著一個空鳥籠。而且還每日更換米、水。還打開了鳥籠門。

不過似乎偶爾有鳥會來吃食。

娘子以前確實是養了只鳥,但好景不長,養了沒多久就沒了。鳥籠便也這麽一直留下來了。春桃記得是一只花鵲,家主在娘子生辰買來的,娘子十分喜愛。

沈靈姝瞧著玉蘭花喜愛。

春桃因怕傷到娘子的傷口,不讓放手心。而且等會還要塗藥膏呢。

所以,給娘子放在了床榻邊。

春桃細心給娘子抹藥,鋪勻床榻,便關門離開了。

家法棍的毒辣處,便是到了半夜,傷處就會火辣火辣地燒疼起來。辣疼得讓人睡不著覺。

沈靈姝還沒睡,掌心已經開始燒疼。

知道這一夜是註定睡不下。

沈靈姝需要找點東西,打發漫漫長夜。轉移傷處的鉆癢難耐。比如話本子……

沈靈姝正用著僅剩知覺的小指頭,搬挪翻找著桌案上的書冊。

忽聽窗扇有石子敲扣聲。

沈靈姝楞了下。

側耳。

又一顆石子敲落在窗扇上。

屋內燈燭還燃著。

能清晰看見外頭影子輪廓。

片刻。

未關緊的窗扇被推開。

一身金吾衛行裝,肩頭披雪的人落在窗檻上。墨發黑眸,帶進一身寒氣。

衛曜不悅:“還未歇息為何不給我開窗……”

衛曜話止,鳳眸遂瞇,看清了屋內女娘的模樣,跳下了窗來。

“誰做的?”

女娘一身月牙若白袍裙,烏發披垂。兩只杏眸腫得像桃子般大,嘴唇紅腫,掀扇之際的長睫,還是濕漉漉的。

衛曜的眸子再掃視到人的手。因為塗裹著厚厚的藥膏,太過顯眼而難以忽視。

衛曜又逼近了一步。聲音已隱隱有了怒氣,“誰做的?”

沈靈姝手中用著手指小心對提著的書冊掉在地上。

“你怎麽……闖進來?”

金吾衛輪值年假有一日。宮宴後,衛曜出了宮,回了裴家一趟。

看見了沈靈姝托人送的煎餅,奇怪之處,加了花椒。外頭買的煎餅不會這般做。這是衛曜個人的習慣。但在此之前,衛曜從未跟沈靈姝提及過自己的喜好。除了……

衛曜心頭疑惑更甚。包括在梅園聽見沈靈姝提起《秦王破陣曲》,那是衛朝才有的曲子。是衛曜軍旅時耳聞,尋來樂坊編作。也是衛曜最為欣賞的一首曲樂。

尚且十五歲的沈靈姝從何聽得?

衛曜心思重重到了沈府。

這個點。就算是從宮宴回來,應該也是歇息了。

衛曜不做他想。打算看人幾眼便回去。

卻見人的窗戶還亮堂著。

衛曜望了一會,還是沒能就這麽掉轉回去。便以石子擊窗。

卻沒想見到的是這麽一副景象。

沈靈姝卻很訝異人的出現。

膝蓋因挨家法時跪久了,走動時還會疼。

沈靈姝正要彎腰去撿掉落的書冊。

卻被衛曜一把扛抱起來。

放坐在了榻上。

衛曜眉目皆冷。因在外走動停留久了,即便是在爐火蘊暖的屋中。身上的寒氣還是沒消散。

淩厲的眸,上下掃視。從人的眼到唇到脖子。

沈靈姝被人陰沈深邃的眼盯得不自在。“你……”

而衛曜視線落在沈靈姝的紅腫不堪,滿是鞭痕的掌心時。臉都黑了。“這是什麽?!”

“沒什麽,我犯了點事,挨了家法,一點都不疼……嘶……”

“一點都不疼?”衛曜冷笑。

衛曜手掌冰冷。徑直拉過了沈靈姝的手腕,避開通紅的掌心,擼起人衣服袖子一寸寸檢查胳膊。

隨後又蹲下來,不顧沈靈姝面紅耳赤用手腕推擋人的肩。

將人的羅襪脫下。寬大的掌心托放著女娘幹凈軟白的腳,又將裙擺往上細折,露出勻稱白嫩的腿。

腿間。青紅的膝蓋,淤青得異常顯眼刺目。

“他讓你跪了?”衛曜聲音聽不出情緒,冷得可怕。

衛曜的手掌明明寒涼得很,粗糲的掌心卻碰得沈靈姝一身火。

沈靈姝哪裏抵得住人上來便是一通胡亂來。

面紅而赤,擡腳要踹,可惜膝蓋動不了。最後腳丫只能落在衛曜的掌心,被捏捧著。

“登徒子……”

“你還敢說你不孟浪……”哪有闖進女娘閨房,對人上下其手的。“快松開我。”

沈靈姝的傷口處均已仔細塗抹了藥膏。

衛曜沈抿了眼,將人掀折到膝蓋處的裙擺細心放下。嘴上說著“是我唐突”,面上神情卻沒有半分“唐突”的樣子。

女娘眉眼通紅,微抿著嘴巴。連眼尾都殷紅一片。

細看才發現,連唇都咬破了。

衛曜壓著心頭滔天洶湧的怒。垂下眼,給女娘細心穿戴上羅襪。“犯什麽事?”

沈靈姝撇開臉。“宮宴上……王家,我阿耶誤以為我和王家有往來……”

“你有嗎?”

沈靈姝搖搖頭,“我不喜歡王家人,他們都不是好人。”

“那你阿耶便不能罰你。”

沈靈姝:“這是我們家的規矩。”

沈靈姝又道,“犯事了就要用家法懲處。”

“就算是規矩,那也不能……”衛曜眉頭緊鎖,沒繼續說。

沈靈姝垂著眸子。“我其實不怪阿耶……”沈靈姝能理解。他們沈家世世代代,治學治官,輔佐大晉輝煌昌盛,黎民百姓安居樂業。沈家世代,是大晉最忠心的臣民。

對於狼子野心,將朝堂搞得烏煙瘴氣的王家,沈濟深惡痛絕。即便在朝中被排擠,被打壓。沈家人從未妥協,這是沈家代代文人的骨氣。

但大晉註定已要落敗。它現在是只被豺狼虎豹環抱的羊,被吞食,滅亡,已是可測之命。

沈靈姝哭。一部分是真疼。一部分,是因為她比誰都清楚,阿耶叔兄們殫精竭慮守護的大晉朝,已經在悄然轟塌。

沈靈姝是替阿耶叔兄們難過。沈家的文人骨,註定要斷送今朝。

衛曜:“這只是愚忠。”

雖然沈靈姝沒說出來,但衛曜已經意會。

沈靈姝也不說話,半會吸了吸鼻子。轉開了話,

“你讓鴿子銜送過來的花我看見了。我很喜歡。這是元日的吉祥禮嗎?”

沈靈姝:“你送了吉祥,怎麽不對我說吉祥詞呢。”

“這才是吉祥。”衛曜給沈靈姝穿好羅襪,整理好衣裙後。仍還是蹲姿。從袖中取出了半環翡色玉佩。細細扣系在人衣帶。

“祝願小娘子福延新日,安康如意。”

*

沈家主這邊,晚上責罰了大娘。輾轉一夜也是入不了眠。

而沈夫人則是直接對人不予理會。甚至同榻,也是面朝外,背向著人。還令婢仆拿了新的棉被來,與人分窩睡。

沈濟:“夫人……大娘睡著了嗎?”

沈濟喊了幾聲。

沈夫人才忍無可忍回應人:“是,你現在知道心疼靈姝會不會睡不著了?用家法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心疼?那家法,存著就盡用在大娘身上了。我看,靈姝也不是你閨女。要不你也不會如此心狠!”沈夫人罵著,眼眶又有了濕意。

沈濟:“我怎麽不心疼……二娘和懷安自小懂事,靈姝鬧騰,如不嚴加看管,以後釀了大事再挽回就遲了。像是今夜,這種掉腦袋的事,若是聖上真要捧著姜貴妃追究……靈姝能安好回來嗎?如果靈姝性子不加收斂,以後只能得罪更多的人。你我到時,護一時還能護一世嗎?”

沈夫人何嘗不明白沈濟用心。但仍舊背對著沈濟。

半天。“那家法就該斷了好咧。”

沈濟:“……你,說不通。”

第二日一早。

沈府的管事匆匆跑來正堂。大驚失色通報:

“不好了阿郎,家法棍子不知怎的,今早一看斷兩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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